我出生地的家乡,小村中一个院落的故居,40年代后期土改,动产净尽,房屋分出一部分,50年代后期大跃进,吃饭困难,家里人都外出,各找各的生路,房屋空闲,用作生产队的办公存物处,1976年唐山地震,房屋全部倒塌,砖瓦木料由大队运走,地基改为通路,这故居就由败落化为空无。我自20年代中期外出,外面有住处,可是万一富而且贵,想行古人之道,“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就会有无家可归的处境,也总是个遗憾吧。幸而我没有富而且贵,这遗憾也就可以化为空无。但花花世界,未来之事移到眼前,常常有出人意料的。是1986年的夏秋之际,一个不认识的女士,由一个认识的女士介绍,到我的办公室来访问,目的是了解一些旧事。她自我介绍,说到籍贯是香河县,我的心一震,因为,就算做封建思想吧,她是由本乡本土来的,只是听到乡音也感到亲切。她姓王,职业是教师,兴趣是写作,而且在县里已经有些名气,常常参与县政协的一些活动,也就与县里的上层人士多有交往。她喜爱文学,看到我的拙作《负暄琐话》以及编的几本书,认为可以算做香河县的荣誉,到县里,有机会就吹嘘。于是渐渐,县里的有些人就知道有我这样一个老朽在北京,说香河,道香河,是可以提一提的。
依照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理论,知要化为行,于是县政协的头面人物就有接我到故土看看之议。议后要执行,于是择吉,于1987年3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来车,接我到已经没有城的县城去。这是解放后的第一次去,住了四夜才回北京。时间不短,事情不少,只说说值得记下来的。吃了香河的名产肉饼,不只一次。到那里的次日,乘汽车西行几里,先看自西而东,由县城以北流过的潮白河,河身仍有昔年风韵,只是水已不多。然后大致是沿着运河的东岸南行,至一地名红庙,估计是在河西务以北不远,看运河支流青龙湾由运河分出的情况。
青龙湾由运河分出后向东偏南流入七里海,我的家乡在青龙湾南十里,我幼年在家乡受河决口之灾共两次,先是运河,后是青龙湾,所以看这两条河水的分合之点,心里就不免萌生忆旧之情。只是可惜,这分合之点并不分明,远望只是一片黄沙。看景物,路上忙里偷闲,曾到一个村庄名七百户的看一个朋友,因精神患病扔掉律师职业,多年家居的李朝瑞。找到他的家宅,未能见到人,因为已经于几年前往生净土。也许因为发现我多有怀旧之情吧,东道主说有时间,有车,可以南行,过青龙湾,到老家看看。我感激他们的好意,但谢绝了,因为:一、亲友太多,我没有都看看的时间和精力;二、坐汽车还乡,有炫耀之嫌,则万万不可也。东道主还说了个更值得感激的意见,是生于香河县,虽然我的老家于50年代划归武清县,我应该不忘故国,仍说是香河县人,恰好老家已经没有住处,那就欢迎我到县城住,把县城看做家。这个意见,我欣然接受,因为写籍贯,改为说是武清县,总觉得很别扭。
香河县城大致方方正正,周围有四华里吧,不大,城内由东门到西门一条线,由南门到北门一条线,交叉为“十”字,把城内的地盘分为四块,靠东南的一块名东南后(不知何以名为前后的“后”),西南的一块名西南后,其余两块同。我下榻于县政协,在东南后,与东街平行而紧邻的一条街路北。有闲,可自由活动,当然要到各处,尤其昔日有印象的各处看看。最可惜的是那个完整的砖城,拆了,连痕迹都没留下。连带东门以北城墙上那个魁星楼,当然也没有了。城中心有个两层的观音阁(当地土音称为gǎo),也不见了。我当年到县城,大多住在西街路北我长兄工作地点的县立小学,小学的建筑变了,其东邻的县政府迁了,再东邻文庙,大成殿未毁,改为文化馆的什么室。还有两处不见经传的,一处是小学对面一个卖烫面饺的小铺,因为做烫面饺的是个头发少的姑娘,通称秃丫头烫面饺,味道很美,找而不见了;另一处是北门内路东,上小学时期到县里开观摩会住过的客店,我的一篇拙作《起火老店》(收入《负暄续话》)曾提到它,也无影无踪了,都禁不住兴起逝者如斯之叹。
这还乡的开卷第一回是个大举,住了四天之多,认识不少人,主要是县政协的,上至正副主席,下至普通职员以至看门的老王。香河县城离北京几十公里,他们不断来北京办事,也就常到我这里来。所谓“来者日以亲”,亲表现于心情就成为,他们把我看做家乡的人,我就真把县城看做家乡了。看做,心也,心必化为物,于是由80年代后期起,直到现在,总有七八年吧,有机缘我就去住,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他们则更是隆重,中秋,常接我去赏“月是故乡明”之月,腊月中我的生辰,常接我去过生日。来来往往,共有若干次,都说不清了。也无妨用结总账的形式说说。住,乡两处,五百户卢家的驴声小院,孙家止务的鹅声小院;半乡半城一处,南台凌家的维新客房(已易火炕为软床);城两处,县政协和大气物理研究所香河站。
游呢,乘车看了尚未建成、位于安平镇附近的天下第一城,早已建成位于北务屯村西的度假村,香城屯村西辽代的两棵银杏树;步行踏了运河堤内的沙滩,坐了青龙湾堤内的沙滩,还要加写一笔,坐在沙滩之上,顺着有一点点水的河身东望,大概只是二三十里吧,河的南堤之外就是外祖家,可惜时间无情,外祖母、严氏大姐等等都不在了。再说吃,我最怀念,是仍保存昔年的朴厚之风。先说早点,以旧城为坐标,城外东南角有早市,有个老者卖豆腐脑,味道好,我总是在他那里吃,成为熟人,比如多日不去吃,又去,他会说:“又回来啦,得住几天吧?”话里有家乡之情,使我感到真是有家可归了。午饭晚饭两顿,常常是,我也最欣赏,酒菜为炸土产的小虾,价廉,味道很好,然后主食是自做的香河肉饼,最后不是汤,而是玉米粥。近年来,我有时参加各种情况的所谓宴会,循时风,都要菜贵而多,我的肠胃出身低,不能适应,总是酒未三巡、菜未一半就想告退,如果真告退,主人会问:“这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如果据实陈述,我应该说:“是患点小的心病,不过是思乡而已。”
思乡,因为豆腐脑、玉米粥等之外,还有不少可留恋的,大题要小做,想以曾住之处为纲,说说有些事或人,长记于心的。卢家小院风景不坏,南面的遮栏不是墙而是篱,篱外南望,穿过一个水塘和杨树林,可以清楚地看见青龙湾的北堤。主人养一条狗,也好客,见生人如我,摇尾而不叫。入夜常常听见叫声,是西邻的一头驴,惜哉王仲宣早已作古,不能享受如此的美声了。最值得怀念的是主人卢叟的朴厚,晚饭,佐以乡下菜一二品,对饮一两杯,相视,无言,也可以说是华严境界吧。孙家止务的住处在街心,没有卢家小院可以远眺的优越性。但可以近取,那是院内养长颈的大鹅两只,见生人就嘎嘎叫,表示欢迎呢还是不信任?可惜我没有孔门弟子通鸟语的本事,只好多闻阙疑了。比鹅声更难忘的是室内的火炕,卧于其上,不由得想到儿时,冬晚坐在祖父身边,听讲黄鼠狼故事的情景。一晃七十年过去了!南台在南门外一里多,房屋以及设备改为半现代化,反而没什么可说的。但出其后门,却有所遇,那是一农家养的两头驴,经常在一块空地上吃草。驴一大一小,估计是母子关系。
可赞叹的是那头小的,超常的温顺,第一次见,我摸摸它的颈部,再见,就慢慢走过来,贴在我的身边,不动。我感谢它的温情,无以为报,恰好有人来照相,就同它合照一两张,虽然有违“鸟兽不可与同群”的圣道,我珍视之,是不亚于与什么星挤在一起的。在县政协的前后两排房,尤其后一排,我住的时间长,可说的多,就宜于挑挑拣拣。想略去上层的,以免有眼惯于向上看之嫌。干脆由下层的一端着眼,说一点点我觉得可以说说的。前排房西端有三间旧时代的房,坐北向南,磨砖对缝,其精致的程度可以比山西乔家大院的,问其根源,说是某盐商的,只残存这三间,这就不能不慨叹,旧时代的珍异,我们应该保存,只是因为迷于革新的什么口号,就轻易地毁了。
后排房西端那一间,窗前有一棵核桃树,论年龄,只相当于人的十几岁吧,每年秋后也可以收一些果实,我也就可以分润几个,放在书柜里的显眼处。在政协,招待吃饭的有时是王女士(已调政协,编文史资料),备酒,酒菜,出后门是东街,西行,到一个卖酱肉、酱杂碎的年轻姑娘那里去买,品尝,味道仍是儿时在出生的家乡吃的,也就感到亲切。在王女士屋,有一次是吃清炖排骨,请她的一个朋友帮忙做。也是个女士,名白萍,在县立的中学工作。年已过三十了吧,因为心脏不好,讲课(英语)费力,做些教务工作,仍是独身。细长身材,貌清秀温和,罕见的北国佳丽。人聪慧,暂做厨工,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做成,客客气气地请我吃,味道之美,在我吃过的各种做法的排骨里,实事求是,应该说是第一位。
我问王女士,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流落到香河,说是家在北京,大革命中下放到云南,不服水土,得了病,想回北京,难,有机会来香河,总是离家近些,所以来了,等再有机会还是回北京。其后我们又见过几次,还有一次结伴回北京。计到现在,有三四年不见了,还在香河吗?病有否转机呢?我有时想到她,就不禁有佳人薄命的怅惘。近几年,我到这又一家乡,总是住在大气物理研究所的香河站。其地在原东面城墙外,东门与城东南角之间,面积大,房不多,有城市山林的幽雅之趣。主人住宿舍楼的第三层(最高层),姓孟,也是县政协的人,其夫姓孙,不用“兽不可与同群”的圣道,我珍视之,是不亚于与什么星挤在一起的。不用说也是大气所的。住在这座楼,曾赏窗外的中秋之月,曾多次吃自做的家乡肉饼。最值得怀念的是主人有助人的高谊,把一间闲屋让与我专用,我虽然不能常到香河住,其地有个可以随时下榻之室,专说心情,也就觉得在故土有个家了。
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是两三年以前,也是钱至上,一切为商业让路吧,县政协迁居,原地拆改,可以想见,三间精致的旧建筑,还很年轻的核桃树,就都不复存在了。其后,是不很久以前,由于居住地点的变换,大气所的主人把那三层楼上的住房放弃了,我那心情上的家当然也就随着破灭了。记得还是县政协的院落拆除的时候,我在香河,傍晚入东门散步,翘首西望,想到昔年,一阵感伤,曾哼了一首七绝,词句是:
绮梦无端入震门(东方为震),城池影尽旧名存。长街几许开天事,付与征途热泪痕。
不忘开天旧事,来往有泪,是我还不能放弃这个又一家乡。
对家乡有深情,有没有发宏愿,干脆择地结庐,终老于此之意呢?还真做过这样的梦,是有个上层的管房建的人物,与我多有交往,有一次他说,也无妨自己买个小院,来家乡住就可以更加方便,我一时想到方便,未想到其他,点了头,并表示感谢。过了总有两年吧,没有下文,一次与大气所的东道主言及,他们说:“是我们给制止了。您想,要是您还能写,您就不能离开北京,到不能写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北京了,要那个累赘干什么!何时能来,我们担保有地方住。就是想下乡,睡火炕,家里也现成,保证烧热热的。”说起睡火炕,不只我,连我认识的有些人,包括领其带、高其跟的,都有这样的梦想。语云,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既然我还有这样一个故土的家,就利用机会,或自己,或带着同样有还乡之梦的谁,到那里去,吃家乡饭,睡火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