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园旧梦》·代序
来源: | 作者:靓涌轩 | 发布时间: 2021-04-23 | 760 次浏览 | 分享到:


    家乡人来,说了一件大事,是他们那个小院加盖了两间房,俟内部装修完毕,欢迎我去住
;还说了一件小事,是我最欣赏的早点小吃豆腐脑,仍卖一角五分- 碗(北京五角),水果更贱,次等桃一元十斤。我听了,更加感到家乡好,恨不得立刻登车,去看看那两间房,然后是拂晓起来,往旧东门外的豆腐脑小铺,挤坐长条凳上,看着家乡人,听着家乡音,吃滚烫的豆腐脑。明眼的读者当然知道,我说恨不得,等于明白表示,是欲去而并不能去,至少是难得常去。主要原因不是路远,而是我误人舞文弄墨的歧途,积重难返。这样,现实情况骑虎难下,而心又不免于逐白云而东向,怎么办?左思右想,也只能仍用古法,“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说说而已。

说就不得不从头。为不知者道,先要说家乡。这也不简单,因为应该是一个(指出生地),而现在是两个。我出生地,就出生时说,是京东香河县的南端,北距运河支流青龙湾十里,西北距香河县城五十里。这出生地的家乡受了两次严重打击。一次是解放之后,政治区划变动,青龙湾以南划归武清县。另一次是1976 年唐山大地震,家乡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无人,砖瓦木料充公,地基改为通道。我只好放弃这个出生地的家乡,原因之-是无房可住,关系较小;之二关系大,是改说为武清县人,心情难以接受。但无家可归也不好过。恰好这时候与香河县城的一些人士有 了交往,他们有救困扶穷的雅量,说欢迎我把县城看作家乡,并且叮嘱,何时填写籍贯,要写香河县。我不胜感激涕零之至,并每有机会填写籍贯,必大书香河县,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其实这忠心也是有来由的,是对县城早已有怀念之情。还是在出生地上小学时期,为开全县的观摩会,我到过县城。那是第一次看见城墙,高墙上有连绵的垛口,由城门洞穿过,面前是那样直而长的大街,都感到惊奇,至今七十年过了,印象还很清楚。其后是长兄到县里教育部门工作,有事或无事,我也就免不了间或进城住几天。次数多了,尚在记忆中并可怀念的事物不少。处在第一位的是那个小城,不大,据说周围只有四华里,可是完整,不知为什么,每次闭目想到它,就联想到《东京梦华录》。城门尤其有诗意,靠近它,无论内外,住小店,吃小馆,想到秦少游词的“画角声断谯门”,真可以说是神游中古了。可惜是多年不见,到八十年代旧地重游,已经片砖无存。城内的建筑,印象深的有三处,城中心双层的观音阁(土音简称为gao),东门以北城上的魁星楼,西门内路北的文庙,现在只剩文庙的大成殿,旧瓶装新酒,改为文化馆的办公室。有时想到,因为是家乡旧物,就不免有禾黍之思。

但终归是逝者如斯夫,还是以改说近年为是。且说换了这个西北移五十里的家乡之后,以这样那样的因缘,我也曾回去不少次。村庄变成小城,有所得亦有所失。失不多,但分量不轻,这是指伏枕不能听那样多的鸡鸣犬吠,出家门不能嗅到那样多的青禾味。只有一次例外,是住在旧南门外的南台,离城远些,还是地道的村庄。鸡鸣犬吠,青禾味,可不在话下,万没想到还可以与兽同群。那是驴,母子俩,长日在我住屋的后面。子尤其驯顺,我走向它,它也走向我,俯首,安静在站在我身旁。我想说,它可能也想说,可惜语言不通,又找不到通兽语的翻译。幸而找到个精于拍照的,算是为这难得的友情留点痕迹。是一年以后吧,我下榻的这家有人来京,我问驴母子的情况,说都卖了,我很难过,是想到,原来与鸟兽同群并不容易。

那就转而说人。人不少,与人有关之事更多,不得不挑挑拣拣,只说两次有关游的事。一次是远游。承东道主某公的好意,借与代步,我看了运河与青龙湾的分合处。我幼年时候住在出生地的家乡,遇到两次决口,一次是运河, 水由西北来,一次是青龙湾,水由东来,都不只淹了田地,还进了村。因此对于河水,总是有些怕。近些年河水少了,不再有决口的危险,但它曾经可怕,就说是马后课吧,看看它的面目也是应该的。由青龙湾分流处往东南下行十几里,在长堤的沙滩上小坐,东南望,想到河南侧不远的外祖家,等于又温了一次儿时的梦。另一次是近游。记得是中秋节下午,准备日落后,吃过家乡饭,庭前赏月。可是日迟迟不落,闲情难遣,于是由下榻之地出来,以步代车,随意走走。进旧东门,直向西行,一路上想到许多旧事,不免有些感伤,秀才人情化为打油,成七绝一首云:

绮梦无端入震门,

城池影尽旧名存。

长街几许升沉事,

付与征途热泪痕。

说征途,因为纵使故土难离,也不能不即时回北京。又是离别。于今,家乡有了可以自主的住处,风晨雨夕,我有时翘首东南,就不由得想,能不能毅然回去,用实生活写遂初之赋呢?恐怕这一次又是理想 (或说幻想)与实际不能合一,最终还是只能落得一些烦恼,纵使是很轻微的。若然,对于家乡,我所能做的,也许只是狐死首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