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园旧梦》·族属
来源: | 作者:靓涌轩 | 发布时间: 2021-04-23 | 1047 次浏览 | 分享到:


    谈到生身,今追得近,只三代,意在找扣帽子然后整之的理由。古追得远,泛说是标郡望,如我就可以说清河张氏;还可以指实说,如《张迁碑》,开场道字号就拉来周的张仲,汉的张良和张释之。我生于乡村的农家,也许上推若干代都不通文墨,也就不知道清河是什么地方,远古还有什么张仲,近古还有以杀人为乐的张献忠。但慎终追远的旧规还是不敢放弃的,因而关于祖先,也就还保留一些传说(是否有族谱保存在某家,不知道)。传说只远到明朝初年,那位远祖张某某是南京人,住在中华门(城正南方的门)外大红门,从龙(随明成祖迁都)北来落户的。落户之地为河北屯,推想是军人出身,驻防屯垦,成家立业,就不再移动。这传说不假,重要的证据有两种。一种是子孙的繁衍。镇东南部有东西向一条街,地势较高,名
“小街子”,住户都姓张,同姓外姓都承认是同族;我们石庄的张姓,还有镇西北部药王庙街的两家张姓,都记得是从那里迁出来的。另一种是坟地和祭祀的大一统。

由小街子东行约半里,路南有一块地势高、面积大的坟地,最北端的一个坟高大如土丘,据说葬的就是由南京来的那位远祖。其下往南,一代一代往下排,成扇面形,总有近二十行,据说我的曾祖父还埋在那里,因为不再有空地,由我祖父辈起才另立坟地。祖传不只有坟地,还有祭田,我幼年时候,清明节,照例由种祭田(如何轮流,不知道)的人家备祭品,同族男性上午都到坟地集合,然后祭,礼毕,种祭田的人家招待吃午饭,有酒有肉。这维系同气连枝关系的旧规也许是这位远祖创的?如果竟是这样,用旧的眼光看,他也是个有心人了。有心,还有存于传说中的,是他嘱咐下一代,并要求代代下传,如果有谁到南京去,要到城南大红门去看看,姓张的都是同族,一家人。这种狐死首丘的心情,我也有,可惜是去者日以疏,我到过几次南京,而且出过中华门,竟没有到大红门看看,可谓数典忘祖了。但也可以使我们有所悟,是根据自己的理想甚至幻想,希望或限定后来者,于自己百年之后还如何如何,总是太天真了。

远的可说的不过这一点点,只好转为说近的。曾祖一代,我没见过,由祖父辈说起。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祖父行二;大概没有女儿,因为不记得有呼为姑奶奶的长辈。祖父名叫张伦,是个典型的朴实而善良的农民,俭约,勤勉,和善,就是对我们孩子,也是怜爱而不斥责。一生只有一个愿望,温饱,境遇一年比一年好。谢天谢地,20年代初,他虚岁七十四,因摔伤病故,家业先是家内人分,后是塞外人分,最后化为零,他都没看见。祖母是冯庄杨姓的女儿,可能是我很小时候甚至出世之前就故去,因为记忆中没有关于她的印象。所知的一点点是听母亲说的,性格与祖父不同,有主意,有脾气,遇事占先,敢说敢做,还有个其时妇女不该有的嗜好,斗纸牌。据说是受她母亲影响:在冯庄,她母亲曾一夜输一头驴,是有口皆碑的。祖母好赌,自然不免要输些钱,祖父疼得慌,可是生性懦弱,管不了。也推想就是因此,祖母早逝,祖父鳏居若干年,并未显出有念旧的心情。祖辈还有母系的一支,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外祖父姓蓝,住我家北面偏东的杨家场(chǎng),在青龙湾南一里多,距我家八里。外祖父也是善良的农民,与祖父相比,只是身量稍矮,更温和,少言语。外祖母是我家东南打铁苏庄子的人,性格有特点,敞快,要强要好,而且不满足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年岁不很老,就求安身立命之道。她不识字,自然不能阅藏(zàng),于是近水楼台,接受其时流行于农村的一种所谓“道门”的道,要旨不过是积善言善行可以得善报。是20、30年代之间,我到外面上学,读了些西方进口的,记得有一次,曾面对外祖母说道门之不可信。外祖母很生气,或说很急,推想是怕我攻乎异端,将来不得善报。大概是40年代早期吧,外祖母作古了,仅仅比外祖父晚十天,可以想见,她有“道”可依,心情一定是平静的。我呢,惭愧,是直到现在,还是望道而未之见,所以有时想到外祖母,就禁不住想到大道多歧,我是走了弯路,或者竟是差路吧?

由祖父辈降到更近,是父母。祖父有四个孩子,长一女,我呼为大姑,父亲行二,其下一男一女,我呼为三叔和老(义为在同辈中年岁最小)姑(大排行应为五姑)。父亲排同族的“万”字,名万福,健壮,读过三百千,能写工整的楷书。性格受祖母的影响大,直率,暴躁,喜交往,尤其好赌博。年轻时候随大祖父在崔黄口镇染坊业学过徒,后来就一直在家乡务农。因为好赌,一生输了不少钱。又因为好交往,总是以善意对人,人缘不坏,在村里也可算做头面人物。母亲受外祖父的影响大,沉静,和善,明理,对人,不管长幼,都能得体,处理家常琐事,也能井井有条。她一生苦多乐少。苦之最大者是为父亲赌博生气,可是旧时代,没有办法补救,只好忍。生我之前,她生过一个女儿,名小勤(?),她最疼爱,不幸几岁时候死了,也使她很伤心。再有一种,是土改时候,空手,穿过庄稼地跑出来,多半生守着的房屋、衣物,都没了,心情的暗淡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她还是能够安之若命,很少落泪,更不哭哭啼啼。我的性格,自信是近于母亲的,可惜是所得还不够多,轻的如喜怒不形于色,重的如处逆境安之若命,与母亲相比,我就只能感到惭愧了。

父母之下,亲属中最近的是一母所生,有长于我五岁的胞兄,幼于我九岁的胞妹。胞兄名张璞(排玉字),字一真。推想是父亲有些改革开放思想,家乡只有初级小学(四年毕业),就送他到县城去上高级小学(三年毕业)。这乡村中的创举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总的说是没有他前头带路,我是殊少可能弃农弃商的。且说他县立高级小学毕业之后,不知怎么就考上其时设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回县城教小学,以后当过校长、教育局长,成为县城里中级头面人物,直到解放后才到唐山,改行干别的。他天资不低,功课不坏,还迷过书法,学晚清张裕钊,惜乎有始无终,又未能取法乎上。

他的性格,我看主要是由父亲来,加上不少后天的小官僚环境的熏染,成为得乐且乐和玩世不恭。这对他有坏处,是限定他只能在世俗中混。但也不无好处,譬如在大革命中,他被批斗,被驱逐还乡,他都能处之泰然,有机会找到酒还是喝得醉醺醺,然后卧床睡大觉。胞妹的性格多由父亲来,急,喜怒形于色。幸而天假二姑母之口,与远在二十里外的邢姓结为良缘。妹丈邢君,如果考脾气好,无论参赛者多少,他必考第一。一生没跟人吵过架,就是对淘气的孩子,也是和颜悦色,细声细语。这样,胞妹虽然脾气不好,有时无名火起,对方还是以笑脸反应,家庭中也就还能够和睦相处。不幸的一面是生育多,身体负担过重,年未及花甲就患了相当严重的心脏病。

由祖父辈起的直系说完,还应该说说家乡所谓“近支”的。大祖父没有儿子,祖父有两个,依封建习惯,我父亲应该过继给大祖父。这样,依法的血统,大祖父和祖父是两支,依真的血统,因为女儿是人家的人,实际就只有祖父一支。所以祖父辈分家,财产各三分之一,三祖父迁出老宅,到村西端南院去住,大祖父和祖父还是在老宅合伙过。大祖母姓刘,也是冯庄的娘家,为人宽厚善良到无以复加。孔子的理想上德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她总是先立人、先达人,也许然后还想不到自己。现在还记得母亲说“你大奶奶就是这样心眼儿好,门口来要饭的,听见就坐不住,拿起饽饽就往外跑。”如果我从俗,坚信活着比死好,还要记一笔大祖母的功德。

也是听母亲说,我五岁(三周岁多)时候,不知什么病,发高烧,都认为没救了,地上铺上席片,放在上面,准备一旦断气就卷上,送到村东乱死岗上去埋(未成婚的不能入坟地),是大祖母舍不得,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过一会儿,居然就活了。大概是我刚上小学时候,大祖母逝世了,总活到古稀左右吧。到现在,七十多年过去,我有时还想到她,闭目,仿佛仍能见到她那苍老朴厚和善的样子。

当然,最值得怀念的还是她那爱人胜己的火热的心,现在还能找到吗?她留下的事迹很少,我不能给她立传,我只能这样说,我欢迎查三代,因为我有这样一位大祖母,我感到光荣,而且是无上的。大祖母生两个女儿。长的一位与我母亲同龄,我呼为二姑,嫁到东南二十里外的八里庄,是续弦。性格与大祖母一样,只是处世略露锋芒。也是待人胜己,对前妻生的一个男孩(我呼为大表兄)如亲生一样。最喜欢说媒,因为她以为这是成人之美,碰到机会,不能成全就受不了。二姑丈姓董,大概是读过书的,相貌举止都文绉绉的。二姑母生的第一个是女儿,我呼为大姐,我当时的印象,在诸姐妹中她是最美的。大祖母的第二个女儿,我呼为三姑,嫁村西三里的张庄马家。这位三姑母为人也忠厚。只是偏于懦弱,容易给人一种无能的印象。

祖父生的大女儿,在兄弟姐妹中年最长,我呼为大姑。记得是出嫁后不久丧夫,改适青龙湾北的某家,丈夫通文墨,生活不整饬,外号烟鬼。这是双料的不光彩,所以来往不多,又因为这位姑母早逝,在我的记忆中,很快就断关系了。三叔父性格完全像祖父,温和到近于懦弱,与世无争,规规矩矩过日子。先娶的三婶母早死,留下二女一男,继娶的三婶母精明能干,三叔父得以在不问家事中过一生,享上寿,也可以算是谦受益了。祖父的最小女儿,大排行第五,我呼为老姑,生后不久祖母就病逝,是我母亲照顾养成人的。嫁村西十二里的迤寺村李家,同家里来往比较多,显得关系近,比如每年正月我们弟兄去拜年,总要留下住一两夜,吃饱了玩,玩累了吃。

三祖父如大祖父,也死得早。留下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三祖母身量矮,连带二叔父(年岁在父亲和三叔父之间)也个儿矮,村里人呼为矬子。性格属于外场一类,喜欢夸夸其谈,间以诙谐。可是惧内,家中任何事也做不了主。年长的一女,我呼为四姑,却不矮,在诸姐妹中最漂亮,风度潇洒,嫁青龙湾北的程富屯倪家,姑丈是读书人,深沉文雅,也算得才子配上佳人。生三女一子,子名守正,入西南联大学物理,其后在天津大学任教,在家乡的亲属中,与我的交谊最深。三祖父的另一个女儿排行第六,我呼为六姑,记得个儿也不高,安安静静的。嫁村南六七里的屯土庄糜家,我们拜年去过,印象不深。

外祖父行二,我幼年时候,大外祖父已经不在,分居,住房的东一半,长辈是大舅父和大舅母。他们的长子名文秀,有个童养媳姓严,我们都呼为大姐,容貌美丽,性格沉静,我一年前写《故园人影》曾提到她,是因为在我们那样贫困的农村,我一直觉得,只有她可以入《聊斋志异》或《红楼梦》。大外祖父还有一女,也许比大舅父年长吧,我呼为大姨,嫁村西五里的同城村刘家。大姨的一个儿子走读书的路,到北京上朝阳学院,在本篇说的族属中,上高等学校的只有我和他以及倪守正三个。外祖父孩子多,二男四女。只有二舅父是前一个外祖母生的,性格如外祖父,碌碌无闻。另一个舅父年龄最小,我呼为老舅,朴实而比较活动,每年秋后农闲时期到蓟县去开糖房,做关东糖卖。四个女儿。我母亲最年长,大排行行二。以下三姨懦弱无能,嫁本村一个半傻的。四姨和老姨都有外祖母的风度,精明,要强要好。老姨远嫁宝坻县小口哨村,夫妻和美,都得上寿。四姨嫁村西七八里的李大人庄,四姨丈早故,四姨到天津当保姆,没挣多少钱却丢掉乡里的朴实,我30年代中期起常到天津去,有时还见到她。她生两个儿子,都刚成年就夭折,在诸姑诸姨中,用旧语说,她是最命苦的。

说起命苦,不由得想到叔本华,他把并世的人看做苦朋友,大概就是“畏天命”的进一步吧?以上提到的几代亲属,几乎都作古了;有的还未得寿终正寝,如我的胞兄,唐山地震被砸死,死于天灾,我的二婶母,土改时被拉上街头,慢慢打死,死于人祸。往深处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至少是非己力所能左右;有生之后必有死,穷也罢,达也罢,苦也罢,乐也罢,都不得不演完这命定的一场,然后撒手而去。所余有什么呢?至多是还有或多或少的人记得而已。我不惮烦写这些,于记己身过往不能不提到之外,也有表示还记得他们的意思。但这究竟有什么用呢?还是过去的就任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