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园旧梦》·婚事
来源: | 作者:靓涌轩 | 发布时间: 2021-04-26 | 1250 次浏览 | 分享到:

  《礼记·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由“人生而有欲”方面看,吃吃喝喝与男女结合,地位是等同的。“生而有欲”是“天”,及至降到“人”的身上或手里,情况就变为一言难尽。在道人(用汉魏人的称谓)的心目中,两者都价值不高,如必欲去取,则所取是饮食而不是男女。常人或俗人就不同,两者都不能舍,可是表现为心情,常常是男女比饮食更急。可是心情的急又不愿意表现为言谈举止,这是说,都认为这是后台的事,不宜于推到前台。后台的事不好说,可是,又是人生而有之欲,就说是不美妙吧,却强烈而明显,是把己身的隐蔽起来之后,偏偏希望看看别人的。此描述什么什么星正恋、邪恋、结婚、离婚以及附带的欢笑、啼哭的妙文之所以能尽快刊出并换得高稿酬也。现在,我也写流年了,已经写到将及而立之年,仍是只见饮食而未见男女,推想有“索隐”之兴的诸公诸婆诸才子诸佳人早已等得大着其急了吧?为热心的读者,主要还是追述自己的昔日,不当不以真面目见人,决定标个专题写。但泄气的话要说在前头,这里准备的是家常便饭,您想吃本土的传奇加进口的浪漫主义,是注定要大失所望的。
  叙事之前,想先说说我对婚事的看法。这看法来于对人生的一点领悟,可以分为高低或玄想和实际两个层次:高是可无,其理据是什么;低是应有,其情况是什么。先说高层次的。以“我执”为本位,我们可以问,或应该问:“不要男女,即无婚姻之事,难道就不可以吗?”有人认为不只可以,而且是“应该”。何以应该?一种理论是由辨析男女之欲的原因来,说我们所以有男女之欲,是因为天命(或说自然)限定我们要延续种族;而延续种族,我们并不知道也就更不能证明有什么宇宙论的或道德学的意义(个人的或全体的)。我们所能感受的只是这种欲给我们带来的拘束和压迫(到月下老人祠或娘娘庙烧香许愿就是好例),所以为了取得“万物皆备于我”的自由,我们应该不接受这样的拘束和压迫(如你要我传种,我偏偏不传种)。
  另一种理论(也可以说是兼实行),可以举佛家为代表。佛家看人生,多看到“苦”的一面。人生有多种苦,不假,有就想灭,至少是减轻。佛家自负为大雄,对于苦,是想以“道”灭之。灭之道是先求明苦因,他们找到一个力最大的是情欲。情欲由多种渠道来,其中一个最重大的是男女之欲,所以想灭苦,就要扔掉这种情欲。而这偏偏不容易,于是制戒,其中一个重大的是“淫”戒,对优婆塞和优婆夷宽容些,是只许正,不许邪,出了家则严格要求,不许男女,婚姻也就无立足之地了。以上两种想法都言之成理,后者并有人人都曾身受的事实为依据,借用禅宗的话说,我也参过。所得呢?知方面,高山仰止;至于降为行,就总感到山太高,而且陡,爬不上去。够不着的葡萄,不吃也罢,那就还是随俗,承认“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吧。
  这就可以转为说那低层次的“应有”,即成年之后,也搞对象,幸而有成,结婚。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分等级,婚姻也是这样,以当事者满意的程度为标准,我多年阅世加内省,认为可以分为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先说可意,是当事者(当事者是两个,人各有见,所感未必一致,为了便于说明,只好假定一致;或者承认不一致,这里的立论仅适用于男本位或女本位)觉得与己结合之人正是自己想望的,所谓天赐良缘是也。如果只顾希望而不管事实,当然,世间所成之婚最好都是这样的。可是很遗憾,充斥于世间的偏偏是事实,与希望总是有或大或小的距离。说起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至少在这方面,上帝并非全能全善,于是所生,姑且男本位一下,只看外貌,西施很少而东施很多,娶得西施,可意了,娶得东施呢?还有,人总是不能因情热而长时期迷乱的,比如说,一见倾心之时,成为眷属之前之后,感到可意,这“之后”延伸,一年,两年,以至十年二十年,人老珠黄,马勺难免碰锅沿,还能同样感到可意吗?所以我有时甚至想,正如理想之难于变为现实,婚姻的一种可意的级别,也许只存在于《白蛇传》《牡丹亭》一类书里。
  太悲观了,或者改为这样说:都长时期感到可意是可能的,却是不多见的。承认这种现实有好处,是高不成而低就,心里可以坦然,祖传秘方所谓知足常乐是也。再说可过。过是俗话说的过日子,可过就是可以在一起过日子。这种中间的程度可以由“不足”和“有利”两个方面来说明。不足容易说,世相语“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的后一半正好说明这种情况。但更有力的是另一面的有利,可以用心理的感受来形容,是一天的由日出到下一次日出,一年的由元旦到除夕,男本位,有她,女本位,有他,感到有多种方便甚至依靠,没有她或他,轻则感到不够热闹,重则感到诸多不便,甚至过不下去。这样的男女结合,如果心里还装着“可意”,是李笠翁的“退一步”。过于委屈了吗?眼睛只看理想,是这样;如果换为多看现实,应该承认,能够这样已经很不坏,因为,也是现实,是有不少人还要退一步,降为可忍。
  接着说可忍,是看外貌,察内心,以及日常生活的诸多琐细,总是感到不尽如意,可是睁一眼,闭一眼,想说,少说一句,也能对付过去,或有时想到根治,分,子女,房屋,居家杂事,种种牵扯,又,“故人从阁去”不难,还能“新人从门入”吗?千恩万虑,还是忍了吧。语云,忍为高,人生一世,会遇见天灾,会遇见人祸,都忍了,男女之事只是更近一些,难道就不能忍吗?这情况会使我们想到数量,是可忍与可过相比,究竟哪一种多些?大概只有天知道。最后说不可忍,情况是继续合,很痛苦,只好分。合不来,追原因,如果枚举,无限。但可以综括为四类。其一是一方,甚至双方,想,或已决定,另筑新巢,合就成为不可忍,只好分。
  其二是道德修养方面有大分歧,比如一方是坚信人应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身体力行的,而另一方则以整人为乐,朝夕面对,不可忍,也就只好分。其三是政见有大分歧,比如在清朝末年,一方是帝党,主张变法,而另一方是后党,张口闭口老佛爷,必致话不投机,见面不愉快,就不如分,各走各的路。其四是生活习惯有大分歧。生活习惯包罗万象,有些放大,简直可以视为人生之道,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离得太远,互不迁就,也就只能各走各的路。就我的观察所及,有的一对合不久而分,并不是有什么大分歧,而是为一件小事吵了架,一时气不能消,就分了。所以说生活习惯,也应该包括俗话说的“脾气秉性”,这看似小节,也会发展为不可忍,使婚姻破裂。
  以上说看法是泛论。泛论有大用,是我将以它为眼,看己事,以它为笔,写己事。
  记得是80年代后期,我烦人刻一方图章,文曰“六代之民”,六代的第一代是大清帝国。我生于光绪三十四年戊申腊月,地道的满清遗民,又生在偏僻的农村,因而早年的生活不能不是乡村而且旧时代的。单说婚姻,我们那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加二早,订婚早和结婚早。估计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家隔一家的东邻有个姓石的男性,通称花四,他有个姐姐嫁村南六里侯庄子(属武清县)沈家,病故,沈姓又娶,他呼为续姐姐,生的次女行七,比我小一岁(实际是八个月),他认做外甥女,灵机一动,抽出红丝,就把她和我拴在一起。其后,仍从乡村习惯,于1926年冬天,新算法我和她都是十七岁,就把她娶来,成婚。其时我在通县师范念二年级,等于还没有接触新风,对于这样的婚事也就既说不上欢迎也说不上反对。沈是完全旧式的,缠脚,不识字。貌在中人偏下。但性格好,朴实温顺,以劳动、伺候人为天赋义务,寡言语,任劳任怨。母亲说她好,我也尊重她。
  旧时代早婚,一个务实的目的是家里添个劳动力,“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还在其次,所以只要外边能找到门路,总是把儿子送出去,求高升,儿媳留在家里做奴婢。这样,我到外面上学,只寒暑假回家,她就从乡里之俗,长年劳动,入门伺候公婆、小姑,出门下地上场,做妇女习惯做的活,如拾棉花、摊场之类,到寒暑假,还要伺候丈夫,缝制新的,拆洗旧的。家中任何事,她没有发言权,可能也没有意见;向来不表示感情,因为四德(德言容工)之首位的德规定,妇女是不该动情的。负担这样重,生活这样枯燥,却也有所得,是邻里夸为好媳妇。她有没有烦恼?至少是在婆家,向来没说过。直到后来,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有另一个女性与我相伴的时候,她也不说什么,仍是静默地过日子。我推想,她不说,心里是不会如止水的,是什么力量让她静默地活下去呢?大概是接受了两种“命”:一是几千年来妇女共有的,忍辱负重,为别人;二是自己遇到的,既然情况是这样,也就只好这样。
  但无论怎么说,这情况总是不美满的,父母二老会不会想到其前因以及如何善后呢?后悔包揽这婚事是不可能的,因为远看,祖祖辈辈,近看,左邻右舍,都是这样。大概也不会想到善后问题,因为除了任其不美满,顺流混下去之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那是旧时代,妇女已嫁,夫健在,明言离,另寻佳偶,这条路是不通的;可行的路只有一条,保留夫妻之名,兼取在婆家活下去之实。我也承认这样的现实,但对她,显然,纵使怜悯也力量有限,又因为多年来“伤哉贫也”,也只能每月补贴一点钱,以求她生活能够略容易些。这样延续到80年代,她去世了。我有时想到这件婚事。
  她的确是受了一辈子苦,应否完全由我负责?站在她一方,可以这样说。站在我一方呢?忘情过一生,且不说应该不应该,年尚未而立,做得到吗?勉强做,也是苦,应该由谁负责呢?推诸“旧”?可惜它是已然,你怨也不能把它怎么样。自然,华年已逝就可以循另一种思路,比如说,佛家的,就可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是如果真入了佛门,忘掉解脱也不对吧?那就不得不遁迹山林,修不净观了。总之,生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想把围绕着婚事的诸多问题都解决得天衣无缝是几乎不可能的。其实,就是全新而不旧,问题就会减少到可以不再费心费力吗?显然也不是这样。那就结果仍然,至少是有时,还要“忍”。
  忍是后话,其时的实况是,我正在由旧走向新。这“新”是多方面的,说一时想到的一点点。其一,前面提到过,我念男师范,通县还有女师范,名称对等,人呢,有时足踏长街会狭路相逢,剪发,粉面,着淡雅旗袍,大脚,走路不扭而潇洒,觉得很可爱。爱,藏于心,也会发酵,孕育幻想,是如果能——那该多好。如果的背后藏有现实,是父母加媒妁那条路,其结果,自己已经感觉到,没有看剪发、大脚那种感情,当然不合适,也就不合理。其二,就在这个时期,我读了不少新文学作品,包括不少新翻译过来的世界名著的小说、戏剧,其中或直接或间接地谈到人生,几乎都认为男女结合,应该始于浪漫主义,终于“死生契阔”,也就是如串珠,中间的线要是火热的爱。其三,还不只是理想或幻想,已经见到,同样出入于师范学校之门的,有少数,1928年秋革新之后,经过相识,情书(据说有一位曾咬破手指写),而终于与剪发、大脚的成为眷属。其四,是我由小城市走入大城市,而且是站在文明前列的北京大学。我有时也就忘其所以,或说兼为环境所染,至少是心里想,以前没有的,能够变为有才好。
  世间确是复杂的,或说兼有点神秘,比如说,你想什么,以为必不成,也许一梦醒来,成了。成靠机缘,以下说另一次的机缘。我长兄念京兆师范,有个同班同学名于忠,字伯贞,京北清河镇人,曾任清河镇立小学校长,在东郊六里屯有砖窑厂,常住北京。我念通县师范时期,我长兄曾在那个小学教书,我去过,记得不只一次。于体格是矮壮型,人敞快,好交,总是说说笑笑,我呼之为于大哥。我考入北大以后,住在沙滩略南大丰公寓,他也来过。大概就是考取后的8月暑假末尾,有一天,于大哥来了,说他表妹李绍强住西城大乘巷,在温泉女中上高中,有个同学名杨成业,反对包办婚姻,离开也住在西城的家,决定不再上学,谋自立,不知道香河县立小学(我长兄是校长)是否需要人,希望我帮忙介绍,并说如果可以,他想先带她来见见面。其时我正幻想维新,对于年轻的女性,而且胆敢抗婚的,当然很感兴趣,就表示愿意见面。过一两天,是上午,于大哥带着她来了。
  她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她原籍湖南湘阴,北京生人。父亲杨震华,据说中过举人,民国二年北京大学商科银行学校毕业,曾创办新华大学;母亲姓丁,湖南平江人,世家小姐;在北京,她还有个哥哥,两个妹妹。总是因为,除了亲属以外,我没有同年轻女性有过交往吧,觉得她很好,如此年轻而有大志,在女性中是少有的。正如一切男性一样,对某女性印象好,就想亲近,并有所想就实行。那一天,我们谈到近中午,就请她和于大哥到东安市场东来顺去吃午饭。其后是我写信问香河是否缺人,说如果缺,于大哥推荐一位,如何如何,我以为很好,可以去。回信说缺人,欢迎前往。这其间,以及长途汽车站侵晨送行,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以致上车时都有惜别之意,约定以后常写信。且夫惜别,情也,情会发展,具体到事是信多,收到看完就复;复,写,三页五页,情意还是不能罄尽。总之,形势是恨不得立即化百里外为咫尺,并且不再分离。记得是1932年的春天,她回来,就住在我那里。
  此后,我们的生活由交织的两种因素支配着。一种是穷困,因为我还在上学,就只好仍是她到外面去工作。另一种是希望长相聚,因而只要可能,就在沙滩一带租一两间民房,用小煤火炉做饭,过穷苦日子。这样的日子,有接近理想的一面,是都努力读书,单说她,是读了不少新文学作品,并想写作。又为了表示心清志大,把有世俗气的学名“成业”扔掉,先改为“君茉”,嫌有脂粉气,又改为“君默”,以期宁静以致远。也有远离理想的一面,是我们的性格都偏于躁,因而有时为一点点琐事而争吵,闹得都不愉快。就这样挨到1935年暑后,我毕业后到天津南开中学去混饭吃,她先是在北京,后又到香河去教小学。何以我有了收入,她又出去工作?师丹善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1936年早春,她在香河,我在天津,收到也在香河教小学的刘君一封信,说杨与在那里暂住的马君来往过于亲密,如果我还想保全这个小家庭,最好是把杨接到天津去。
  其时我的心中情多理少,就听了刘君的劝告,先是写信,然后亲自去,记得到京津公路的安平站,把她接到天津。在南开中学附近租了两间西房,又过起共朝夕的日子。但我们都觉得已经有了隔阂。心都不安,而情况不一样。我体会,她先是在新旧间徘徊,很苦,继而新的重量增加,更苦。我当然也不好过。但都不谈这件事,表面还平静。学期终了,我解聘,一同回到北京,投奔她哥哥在西城的住处。不记得是因为有预感还是另有所图,我在母校新四斋借得一个床位。可能不很久,我反复衡量当时的情况,头脑中忽然理智占了上风,确认为了使无尽的苦有尽,应该分手,另谋生路。记得是一天下午,在她哥哥住处的西屋,我向她说了此意。她面容木然,没说什么。我辞出,到北大新四斋去住,我们就这样分离了。其后很多天,我的心很乱,因为感情常常闯进来,与理智对抗。有时像是感情力量更大,就真想去找她,幸而胆量没有随着增大,才欲行又止。这样延续到9月,有了远走的机会,理智终于当了家,为人,也为己,领悟藕断,必须丝也断,就毅然舍掉北京,到保定去了。
  重述这些,我会不会有怨气?在当时,也许有一些,及至时光流过很多,心情归于平静,理智高居主位,想法就不再是那样。是什么样?借用西方某哲学家的话,是凡是已然的都是应然的。视为应然,有理由。其一,人之常情,以男本位为例,纵使所得是西施,新机缘送来另一西施,也会“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何况其二,也是人之常情,男女之间,唱“惊艳”的时候,入目的缺点也是优点,及至挤入一室,一天面对两个十二小时,日久天长,眼就会少见优点而多见缺点,也就会感到,相伴之人并不像见信不见人时那样好。其三,参照我前面所说婚姻可分等级的看法,恕我直言,我们是属于不可忍一类,因为除道德修养一个方面以外,考虑其他三个方面,都是宜于分的。应然则不怨,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是其四,如果不能走万物皆备于我的路,就要有婚事,婚事也有花期,是诚而热的互恋之时,最值得珍重,我现在回顾一生,也有这样的花期,仅仅一次,就是我们由相识到共朝夕的前两年,仅仅这两年,是难得忘却的。推想她也没有忘却,是解放战争胜利之后,她回到北京,我们又见了面。
  她参加革命,没有扔掉文学,建国前写了《苇塘纪事》,署名杨沫。50年代她出版了《青春之歌》,因而出了名。不少知道我的读者认为其中有些事是影射我;我的室中人则更进一步,说是意在丑化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却没有在意,因为:一、影射是高位人的常有想法,我无位,就不该这样想;二、可能也见于小说教程,是为了强调某种教义,是可以改造甚至编造大小情节的;更重要的是三,要明确认识,这是小说,依我国编目的传统,入子部,与入史部的著作是不同的。一晃大革命过去,迎来80年代,据好心人相告,她追述昔年常提到我(这回不是小说),言及分手之事,总是明说或暗示,我负心,兼落后,所以她由幽谷迁于乔木,相告完,并想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说,认定为负心,是人各有见,认定为落后,是人各有道,至于由幽谷迁于乔木,我祝愿她能够这样,但据我所闻,也未能天衣无缝。但她有名,为了名,举事以证明迁得好,也是应该的,至少是可谅解的。
  有的好事者好得出了圈,一定问我为什么总是沉默。我说,理由不少。其一,这类过去的事,在心里转转无妨,翻来覆去说就没有意思。其二,我没有兴趣,也不愿意为爱听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人供应茶余酒后的谈资。其三最重要,是人生大不易,不如意事常十八九,老了,馀年无几,幸而尚有一点点忆昔时的力量,还是以想想那十一二为是。也就是本诸这样的信念,我昔年写《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末尾述走过大丰公寓时的心情,是:“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人是可怀念的人,虽然今雨不来,旧雨是曾经来的,这就好。写到此,估计还会有好事者问:“你不总是沉默吗,何以这回拉开话匣子,说了这么多?”答曰,这是写存于头脑中的旧事的碎影,头脑中有,秘而不宣是不应该的。那么,旧事,远年,就一定能够如实吗?曰,可保证者只是秉良知画影图形,即主观上不以半面妆见人,如是而已。
  至此,要退回去,说1936年暑后,为了该结束的能结束,我到保定以后的事。前面说过,我为之代进德中学课的李列五,为打官司住在保定,我来保定当然要去看他。他住在西街路南明远客栈,打官司并不常开庭,我呢,初来乍到,熟人很少,因而交往就多起来。闲谈,共酒饭,次数多了,相互了解就加深。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张了口,说他有个甥女,比我小一些,聪明漂亮,尚待字闺中,想给我介绍,问我有意无意。我存有乡村的旧印象,未加思考就以为此路必不通,笑了笑,没说什么。想不到李君如我的二姑母,有说媒之瘾,是10月10日(其时的国庆)之前,他旧事重提,说恰好国庆假日与星期日紧邻,可以休息两天,他决定回容城,到家里看看,希望我一同去,与他的甥女认识认识。对于相看乡村姑娘,我有一搭无一搭,但想到连续两天,一个人闷守宿舍,就不如出去,到个生地方看看,所以就答应同往。李君的愿望初步实现,当然要加一把劲,于是进一步介绍女方的情况。是他有个堂姐,嫁白洋淀大北流村(在淀的西北部堤外,南距新安镇十里)李家,只生此一女,丈夫就病故了。李家是世家,有功名,开烧锅。  女名李芝銮,因为是独生女,养得娇,愿意找个读书人,托终身,所以年过二十还未出嫁。女的祖父是个秀才,祖母是新安世家曹家的小姐。女的未出外上学,家里有家塾,读书也不少。当然精于刺绣,还能唱京剧。因为只母女二人,就常常随着母亲住在外祖家。昨家里来人,他问过,正好在外祖家住。听了介绍,我的设想的印象变一些,心里想,耳闻不如眼见,看看再说吧。且说就到了10月10日,李君和我,还有李君的五叔父,三个人,早晨由保定上火车,北行不远到固城站下车,改乘骡车,东行十八里就到了他们家北张村(东距容城县城八里)。时已近午,饭后在街门内的柜房休息。李君则由到家就更加忙碌,因为他的地位是导演。演员中,我知道演什么,女方不知道(怕我不同意,女方难堪),他的夫人也蒙在鼓里。他让他夫人饭后去接女方,就说有点急活,求她来帮着做,加说一句:“一定要接来!”下午,女方来了,由柜房前过,我远远看到,穿一身浅粉色衣服,很窈窕,原来也是剪发、大脚。其后,我们在李君的住屋里见了面,虽然还有李君夫妇在场,她也是坐立不安,很少说话,说就粉面含羞。
  短时间我的印象,她体貌清秀而性格温婉,是地道的旧时的大家闺秀。这一场演完,很明显,接着就该我表态,如何决定呢?后来想,其时还是佛家视同蛇蝎的情欲占了上风,我略考虑之后就点了头。所考虑是这些。其一,我是常人,面壁,参禅,口头说说,心里想想,都可以,实行则必做不到,那么,有“新人从门入”的机会,还是开门纳之吧。其二,清秀温婉,我喜欢。其三,加个纯理方面的理由,是虽然远走保定,心则有时还在动荡,为了化动荡为一块石头落地,最好是筑一个有另一女主人坐镇的新巢,我把己身交给她。
  其四也许更重要,以行路为喻,东方是新,我兴致勃勃地往东,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很自然,会觉得应该转身向西,即复旧,以期不再有头破血流的危险。总之是我告诉李君,我愿意,然后原路回保定。其后是演刘媒婆的李君也不易,曾兼说一点点假话(如说比我小,实际是长我一个月有半;说能唱京剧,实际是不能唱),傅朋同意了;孙玉姣呢?仍须努力。据后来所闻,是除了说我人如何好、学问如何大之外,还迎合乡村的心理,说家道如何富足,又亲身往城隍庙,找个瞎子,给两角钱,为我配个好八字,之后是八字到家,找另一个瞎子批,说命太好,前途比官还大云云,她母亲与诸姨皆大欢喜,亲事就成了。
  两厢情愿之后,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说配我这个洋学堂毕业的,女方也应该用新颜色染一下,即到保定的某一个学校混个资历。人已经是我的,这件事就交我办。我知道这个想法必不成,可是使人(所谓新亲)扫兴的话不好出口,只好说试试看,于是女方就来了,住在我同班同学李耀宗的住处,已故画家姚丹坡的半弓园。我们不能不常见面。她确是温婉,谈起近事远事,她都不表示意见,由我做主。成婚的事,我很厌恶旧习俗,也为节省,主张到北京,约一些最亲密的朋友,聚会一次,算做正式通知,礼成,她也同意。记得是12月上旬,我们一同往北京,住在王府井大街迎贤公寓,照计划,与友人欢宴,游游市场,买点用品,就回了保定,一件大事就这样办完了。
  其后是我们就过起用小煤火炉做饭吃的生活,虽简陋而安适。次年暑假来了,我们到北京暂住,想不到就遇见七七事变,不能再回保定。路不通,她也就不能回娘家看看。其后是北京有了穷而陋的家,她支撑着,饥寒而无怨。积日成月,积月成年,年也过得不慢,就到了1966,大革命的暴风刮起来,与她熟识的西邻被抄家,女主人用刀抹了脖子,她抗不了这刺激,很怕,精神有一点点失常。幸而抄家之风不久就过去,但据我观察,她的内心深处遗留了病根,表现为容易起急,有时甚至拍桌子。但通常还是脾气好,能忍。这使她虽然瘦弱,还是能够高龄。是1986年夏日,我们到北戴河住一周,算做结婚五十年纪念。近两三年,她脑力退化,近事,如司马温公之旋踵即忘,可是她仍在计划,到明年,1996,能够庆祝结婚六十年。
  五十年,六十年,这样的婚事,该是合于理想了吧?像是也不好这样说,因为,仍用上面说过的理论衡量,我们并未始于浪漫主义。她的感情以及表现是旧时代的,嫁谁,护着谁,甚至舍己,却并不火热到总想抱住卿卿我我。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就没有感到过有这样的火热。合于理想,要是情人变为夫妻,或情人变为夫妻和情人的混合,而我们,只是夫妻,纵使是能够唱随的夫妻。但我们也有所得,是就不会有火热的衰退,由积极方面说是宁静,比喻为春秋两季,虽不热,也不冷。有人也许认为,与动荡不安(轻如怨恨,重如分离)相比,这宁静是较可取的。如果竟是这样,就等于承认,在婚事的大伦方面,旧的也不是毫无足取。用妇女的眼看,这大有男本位之嫌,也是一种落后吧?真是一笔糊涂账,留给电子计算机的专家去算也好。
  也有我清清楚楚,用不着别人去算的,是她的为人,也想说说。先说可以为训的一面。其一是宽厚,总是以善意对人。外人的印象是最有力的证据,不管关系远近,交往多少,都说没见过这样好的,待人总是那样和气,那样热情,见着高兴,离开就想,长时期不见,再见到就掉眼泪。也确是这样,比如现在,我们老了,却还能吃能喝,几个昔年常聚会的朋友则都已先后下世,因而周末或星期日就经常门庭寂然,她常常想到他们,就说:“那时候多好,平弟,他刘大伯,老李,星期日就来吃饭。现在没有人来了!”她退而取其次,是有生客来访,尤其是女性,带着孩子,她就热情招待,拿吃的,泡茶,陪着拉家常,人家告辞,她诚心留,表现为舍不得。对我当然也是这样,或更是这样。我缺点很多,她像是视而不见;见,也决不向她的亲属说。
  我的生活习惯,推想有的她未必同意,但她还是表现为赞同,比如现在还摆在案头的乾隆时期砚山,是40年代难得温饱的时候,我在一个挂货屋子见到,定价十二元,没舍得买,回家同她说,她劝我最好还是买了,不然会后悔,才壮了胆,忍痛买回来的。对我,她总是这样克己,吃穿等小事,她主持,让我占先;我有时任性,触犯了她,她也会不痛快,但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她说她向来不记仇。她也有所记,是怀念旧事,她现在老了,日常无事可做就翻腾她那十几本相册,对着一些人的昔年的留影出神。其二是脾气好。这与她的宽厚有关,但她是好得稀有,所以值得单提出来说说。这也容易说明,是除了对我,有时候争吵几句以外,一生没有跟谁说过带怒气的话。她不是不骂人,是“不会”骂人。这一点,她自己也明白,所以有时谈及自己的脾气,就说:“李大姑娘故意把水泼在我门口,我绕着走,也不说话。
  ”绕着走是能忍,但能忍也是稀有,要列为其三,也加重说说。她出身世家,而且是闺秀,嫁我以前,没进过厨房,没到商店买过东西。出来以后,用小煤火炉做饭,要买这个买那个,干这个干那个,“是可忍也”;难忍的是到了北京,七七事变以后,立刻就没饭吃,秋风乍起,连夹衣也没有。我观察,她真的是处之泰然,没有一点悔和怨的样子。这样的坚忍地面对穷困的态度,她是整整维持了四十年。其中还有50年代初的我第一次挨整,每月只领十几元生活费,她不得不侵晨到小市去卖家中旧物,换柴米。我是穷小子出身,出头露面卖破烂,也会很为难,她当然更是这样,可是她没有表示为难,这是一切苦都咽到肚里去了。还可以加说个其四,是她淡泊,不见势和利眼开。她的亲属有经商(自然就难免加点欺骗)发了财的,她每次谈到就表示厌烦,而对于我的一些存书则爱护备至,所以有时我想,如果有掉书袋的机缘,我就有资格大写其“糟糠之妻不下堂”了。
  再说不足为训的一面。其一是能力低微。说这一点,有轻视她的嫌疑,但既是事实,也就只好说。有的人,如我曾与之结邻的北大物理系李守中,虽下肢残疾而多能,在汉中参加乒乓球赛,他能打败许多健壮的高手,取得冠军;夏天,厕所顶部(老房子,很高)铁管滴水,他能悬起一块塑料布遮挡,我始终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上去的。我的这一位是正好相反,比如室内的电灯泡坏了,买个新的,她是必不能换旧为新。总的说,除了幼年在家乡学的一点点技能以外,一切生疏的,她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做,也是慢条斯理,不想快,想也快不了。我有时起急,甚至想到天之生材,——后天的力量也许同样不小吧?总之,不管什么原因,结果她是没有自立的能力,更不要说走出家门,创点什么业的能力。其二是,也许正是由于能力低微,她就谨小退缩,除了每天常规的作息以外,她是什么也不敢做。大事,听到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或徐敬业提笔写檄文,她怕;小事,比如我登桌子换个电灯管,她也怕。她自己的事更是这样,只举两件为例。
  她识字,估计也未必不能写,可是有时我们不在一地,我写信,她不写,不是无话可说,是怕写不好。又,为了节省她缝缝连连的精力,60年代初买了缝纫机,于今三十年过了,她没试用过一次,起初我还劝她学,她说:“我学那个干什么!”我知道这是怕,变为不怕是不可能的,也就听任缝纫机占一块有用之地,作闲居之赋了。其三,她还有个我始终不明白其来源和用意的奇怪习惯,是藏物(包括废品)而不用,我多次表示反对也不能改。先说可用的,比如为了轻暖,买个毛毯,一转眼就入了某个箱子,我问,她就说:“有被子,用不着。”又如亲友送点食品,不是必须立刻下咽的,也是一转眼就入了某个缸,时光不停,经过夏季,必是生很多虫子,发现,扔到垃圾堆上。还有不可用的,是新务虚风制造的各种商品的外面光的包装,实为废品,她也惯于藏,于是已患地少人多的住屋,此角落或彼角落,就挤满这样的外面光。你据理说这些都是无用之物,以请出去为是吗?她只顾舍不得之情而看不见理,且夫情,坚固工事也,难于攻破,我也就只好视而不见了。
  至此,可以为训加不足为训,为这样的婚事定等级之性就不难了,是大部分“可过”加一点点“可忍”。
  婚事说完,还想依制义旧规,说几句因“观我生”而来的感慨。共有三点。其一,单说常人常态,有生以后,都不得不面对饮食和男女两方面的问题,我的体会,男女问题比饮食问题远为难解决。人人有理想或幻想,而你能抓到的只是现实,而现实是经常与理想或幻想有或大(多见)或小(少见)的距离的,就是说,你总不能想什么有什么。其二,想而有,靠机遇,想而没有,也靠机遇,而机遇,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走火入魔者认为可求助于《易经》或什么瞎子,可不管),我们想到它,也只能仰天太息而已。其三,万不得已,还要反求诸己,用东方哲人惯用的内功,即必要时候,对人不求全责备,自己“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