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园旧梦》·歧路
来源: | 作者:靓涌轩 | 发布时间: 2021-04-26 | 1032 次浏览 | 分享到:

  《儒林外史》以词曰开篇,第一句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其意是人走上哪条路,都有偶然性。自然,这是常人之见,或之感;至于确信因果规律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既然不承认有无因之果,则大道纵使多歧,走上哪一条,总当仍是必然的。必然乎?偶然乎?一笔糊涂账,以不清算为是。且说我在小学里蹲了七八年,到1924年,已经周岁十五,与现在的六年制小学相比,结业整整迟了三年。何以这样迟迟其行?现在回想,最主要的原因是面前有歧路,走上哪条举棋不定(甚至没有用心想过),未成年,读书识字总是好事,所以非农忙时期就到小学里,从众,念完一年级念二年级,读完初级小学(四年)读高级小学(三年)。读完了,还干什么?歧路一瞬间就移到眼前。
  旧时代,尤其农村的小家小户,没有开会讨论,最后由某人决定之例。甚至也没有当做一回事,摆在脑海里,衡量轻重,然后舍轻取重,并付诸实行之例。有的只是一些模糊影像,比如出外混生活总比庄稼地里好、读书人总比大老粗高一等、其他行业都比庄稼人收入多之类。形势是能出去也好。出去有不很清晰的两条路,学和商。商以大地方为上,大祖母有个侄儿名刘玉田,在天津北马路万寿宫同源彩洗染坊任经理,于是到那里学徒就成为一条路。记得家里曾有这个想法,未实行,大概是因为还有学一条路,士高,学徒苦,下决心不容易。但上学要花钱,父亲因为好赌博总是入不敷出,下这方面的决心同样不易。最后是长兄的路子和主张起了决定性作用,三条路,学徒,继续上学,家里蹲,即务农,选了上学一条路。
  长兄的主张是近因;长兄早若干年上学,应该还有远因,那是家境的小康和父亲的偏向维新。我们弟兄(指同曾祖的)的学名排玉字旁,长兄名张璞,字一真,他幼年镇里没有完全小学,家里送他到香河县城去念小学,这在我们小村是创举。小学毕业以后,他考入当时校址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后迁通县,先改为河北省第十师范学校,后改为通县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到县城内去教县立小学。读书人,到县里挣钱,在农村就成为上等人。上等人有引诱力,所以在歧路徘徊之时,我就走上升学的路。其时读师范可以享受官费待遇,为了读书而所费有限,决定走长兄的熟路,投考师范学校。
  其时,师范学校比普通中学数量少,原因大概是:一、走读书的路,入师范,毕业之后当孩子王,是下策;二、小学的数量也有限,不需要造就过多的人。考学校,当然愿意选离家近的,于是心目中就定了两处,校址在通县的京兆师范学校和校址在北京的北京师范学校。通县离家近,推想考期也靠前,所以决定先到通县。报名日期和考期都不记得了,总当是七月前半吧,于是由长兄决定,某日晨早起,到河西务,乘长途汽车赴通县。夏天,用不着多带衣物,记得直到出发前一天的过午才准备,只是不大的一个布包,包一点点替换衣服,放在北房东间的炕上。其时运河支流青龙湾正在涨水,附近村庄都在为护堤而奔忙。
  依照常多变少的习惯想法,水涨可以由它涨,我们还是准备次日起程。万没想到,这一次真就未能常,而是小包放在炕上之后一两个小时,坏消息传来,堤终于护不住,由村东八九里大口哨村略北决口了。河水冲出的声音如闷雷,吓得人人,借用旧小说的滥调形容,是面如土色,莫知所措。没办法,只得一面静候,一面希望水势不过大,比如说,不入村,不淹田地。然后是到村东村南看,水不久就到了,填满了南河,仍在涨。幸而到黄昏时分,涨势停了,可是到村头一望,远近都是水,路不见了,估计只有少数高地的庄稼可以幸免于难。起程投考的事,谁也不再提,因为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渡荒年,升学不升学就成为无所谓,而且,路断了,出行自然只能作罢。
  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命题为“机遇”的文章,因为我常常想到它,有时甚至有些怕。怕,是因为我们不断或说永远在受它的播弄,想抗也抗不了。即如这一次,如果起程日期定得早一天,或决口推迟一天,我的生活旅程就应该是另一种了吧?能一路顺风,甚至腾达?但也许比实际经历的更坎坷。遵圣哲的古训,不知为不知,不想它也罢。其时是决口的灾难压倒一切,全家,以及我,关于我未能投考怎么办,竟像是连想也没有想。不想,一切就安于照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饱加一倒,等等,其中也夹带着投考的设想,既然今年不成,那就推到明年吧。就这样,已经拿到小学毕业证书,不好仍出入药王庙,只得在家里,参加农事劳动之暇,看看课本,也看看闲书。再借用旧小说之句,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于是又到了暑假,又定了投考的起程日期。现在回想加推想,路线改为由香河县城出发,因为县立小学毕业生也有投考的,经过公定?也由长兄率领。一共是五六个人,至今还记得其中两个人,是李斌(后来交往不少)和彰庭春。
  由香河县城往通县,取道哪里,怎么走,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之后,借长兄毕业于该校、又暑期学校多空房之光,我们就住在师范学校里。考三四门课,当然有国文(今日语文)和算术。考国文,大概只是作文一篇,自信还可以通顺。也许真就得到阅卷老师的认可,考完之后不久,尚未发榜,长兄已经得到确信,我录取了。记得考生二百多,录取四十人,长兄带来的几个人,只收我一个。为公,长兄还要带着他们西上,到北京投考。我呢,由长兄决定,就在通县念师范,不再试北京师范学校;但也跟着进京,因为一个人回家,不放心,还可以借此机会,到都城见识见识。由通县到北京可以坐火车,通县南站(还有东站)上,北京东车站(在前门外以东,为京奉铁路起点,还有西车站,与东车站相对,为京汉铁路起点)下。
  我的心情会很兴奋吧?因为乘火车,进北京,都是平生第一次,何况投考已经录取,就是嘴里不说,心里也不免于飘飘然。其后就到了北京,住在前门大街以西粮食店(与前门大街平行的一条窄街)路西的北京客栈。我这是第一次住旅馆,有时回想就不免对比,也就不免产生一些怀旧之情。与现在的高高低低的旅馆相比,其时的旅馆,设备是简陋的,但也有现在绝无的优越性,总的说是所费不多而有安适感。安适有来源,我想主要是世风的不同,即以旅馆而论,彼时是取合情合理的利润,真心愿意宾至如归。现在不同了,是趋向高消费,希望旅客解开腰包,把钱都留下。专就这一点说,我也觉得,如果朴实与简陋(有人称为落后)有不解之缘,那就安于简陋也不无好处。就这样,我们在一间房(住两个人)一日八角的旅馆里住了几天,记得同来的几个人,有的考了中学,应办的事完毕,长兄不再回香河县城,只带着我,南行,取道河西务或杨村(乘火车),回了家。
  还够不上衣锦还乡,但身份有了小的变化。一是到比县城大的城市考学校,居然录取了,这表示自己不是毫无所能。二是歧路徘徊的情况已成过去,尤其在家乡人的眼里,我脱离庄稼地,成为唯有读书高的读书人。三是就是在家里住,日出而作也成为临时的,因为绝大部分时间要到外面的学校去过。这变化使母亲高兴,接着就是忙碌,因为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外上学,白天的衣服,入睡时的被褥,都不好用破旧的。时光铁面无私,一转眼就到了八九月之间,开学之前。路程是唯一的,走旱路到西北方向三十里的河西务,换乘长途汽车到通县新城南门外,然后走一段路,到新城北街中间,就到了学校。三十里旱路借用西邻王家的驴,大多由长工绰号傻韩的送。要整整三个小时,将到河西务还要渡运河(有渡船),汽车总是小而破,九十华里要用两个多小时,这样,晨六时前起程,也要中午才能到学校。但多次,劳累,也就终于进了校门,在人生的歧路上,走上某一确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