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雨
来源: | 作者:张中行 | 发布时间: 2019-10-15 | 1835 次浏览 | 分享到:
拙作《负暄琐话》出版以后,承中国历史博物馆谷林先生不弃,不但看了,而且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刊于《读书》1987年6月号。文章标题是由苏东坡《赤壁赋》的“逝者如斯”顺流而下,“而未尝往也”。他这个标题有褒奖或(或“和”)安慰之意,我不能不感谢。但感谢是感谢,对于“逝者如斯”,我却不能放弃,或不能完全放弃。

拙作《负暄琐话》出版以后,承中国历史博物馆谷林先生不弃,不但看了,而且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刊于《读书》1987年6月号。文章标题是由苏东坡《赤壁赋》的“逝者如斯”顺流而下,“而未尝往也”。他这个标题有褒奖或(或“和”)安慰之意,我不能不感谢。但感谢是感谢,对于“逝者如斯”,我却不能放弃,或不能完全放弃。这样说,站在谷林先生一边的会要求我说明理由。这不好办,因为说明就会给人一种印象,是我好辩,甚至对于善意也辩,那就大杀风景了。但是另一面的“不能放弃”也难于处理。不得已,想躲开人事,再说说自然现象,昔日应写入《五行志》的,以证明有些什么,确是“逝者如斯”。这样的“斯”,记忆中也太多,为了避免拖得过长,只说风雨。

    先说风,长记在心的有两次。一次是民国六七年(?)的春天,我住在京津之间略偏东的故乡,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记得已经上小学,午饭之后,余力难消,几个年龄差不多的,不约而集在一起,到村南,一个名为南河(传说是旧运粮河道)的水塘之南,一片高地上,跑跑跳跳。象是时间不很长,一个小伙伴大喊:“你们看,那是什么!”都举头往西北看,地平以上,约有到天顶的四分之一,已经被一个昏黄色的大摺扇形遮蔽了,扇的曲线边整整齐齐,看得出来,正在飞速向上扩张。我们几个人,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出于推算,都感到大的灾难即将来临,于是又不约而同,用尽全身力量往家里跑。大概只有两三分钟吧,跑进家门,

那个昏黄扉形的边已经到天顶。接着是,如旧小说的滥调所说,天昏地暗,虽然太阳只是正中略偏西,屋里没有灯也不能做什么了。家里人都呆呆地看着窗外,风象是并不大,可是昏黄得太厉害,几乎连中门也消失了。都不敢出门,对付着吃过晚饭,睡。第二天早晨,外面还是那样,屋里却变了,各处都蒙上一层黄土,也成为昏黄色。这样,又是一天,家里人还是不敢出去,都坐在屋里呆呆地看着。第三天,昏黄的程度下降,入夜,并急转直下,第四天就又是蓝天了。人解放了,到大街交换传闻,据说有在外行路,掉在井里的。道听途说,难得证实;可是本村的狗确是少了几只,自然是逍遥游得太远,回不了家的。这场怪风给庄户人家带来麻烦,

也带来利益。麻烦是屋里屋外、屋上屋下,都要清扫,费的力量和时间都不少。利益是都积存了大堆的黄土,为牛马圈垫脚,每年要由村外使土坑去运若干车,这一年就不必多劳了。

    另一次是三十年代晚期的春夏之间。其时我住在北京北城,大概是到外城去干什么吧,回来的路上起了风。天还清朗,只是风速太大,人几乎不能在街中心走,一是立不住,二是吹起的豆粒大小的石子会打伤眼,打破头。连续两天,街上几乎断了行人。也是第三天好一些,第四天才恢复平和。后果,只记得永远不关的和平门,有一扇被风吹得猛然关上,有六个人因此丧命;还有的人,或有什么不得已出来,避难就易,紧贴着商店前面走,碰巧上面的花盆吹下来,也送了命。

    转为说雨,长记在心的也是两次。一次是二十年代早期的夏天,午后两点多钟。其时我上小学高年级,在学校观音大士殿东侧新建的教室里。忽然下起大雨。我们乡村形容雨大,说象瓢泼似的,看了这次雨,才知道这立意夸大的话远远不够。应该说整个天河下来了,因为往外看,不是雨,由上空垂下的都是水。我们预感到将有非常的灾难出现,都凝视着窗外,不敢说话。幸而时间不长,渐小并渐渐停了。我们都出去看。学校前后,不但水塘、小渠没有了,连低洼些的地和路也没有了。当时想,幸而乍来乍去,如果再延续一两个小时,那就会连田地和禾苗也不见了。    

    另一次是1932年或33年的暑假,午饭之后不久。其时我在北京大学上学,住在北河沿第三院口字形楼的宿舍里。不记得哪个熟人住在三院略北骑河楼东口内路南一家的西房,我,象是还有别人,去串门。忽然变了天,来了暴风雨。风狂到连方向也难于辨别,四合院,四面的房,纸窗都破了。雨呢,也是成为天河下降,譬如我们从西房往东看,东房完全消失了,入目的都是水,往上看是无边的水。也许下有半点多钟吧,雨停了。我们辞别主人,回宿舍。出了门才知道,不但街口外的河满了,岸上的路也不见了,水有膝盖以上那样深。趟着水回到第三院,听到大家正在嚷嚷,河水倒灌,用作洗脸室的地下室淹了。其后是水稍退,大家都进地下室,到水里去摸脸盆。接着是听取传闻,是许多汽车抛了锚,因为路上的水上升太快,把发动机泡灭了。这没看见,可以姑妄听之。确凿无疑的是第二院东南墙角外的古槐,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竟连根拔下倒在路旁了。说到拔树,还联想到不久之后,我坐汽车路过通县马头镇以北,大约有两华里,公路两旁,略小于一人合抱的树,总不少于几百棵吧,竟是一扫光地连根拔掉倒在路边,颇疑惑也是这次暴风雨的后果。

风,谈两次,雨,也谈两次,四次有共同的特点,客观是罕见,主观是可怕。说起可怕,还可以补说一次虚惊。大概是民国十年左右,一个夏天的过午,我在乡村的家里。忽然变了天,风,雷,紧接着由西南方飞快地冲来遮满半天的黑云,下缘仿佛离树梢不远,刚到头顶,屋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点不夸张,是白天立即变成黑夜。没有人敢说话,都面向窗外,等待大灾难的降临。果然听见落了特大的雨点。再等,竟渐渐平静了,亮了,真象一场梦,倏忽过去。又想到旧小说滥调的天昏地暗,如果稀有而间或有,我想,只有这一次才是最货真价实的。

这种稀有而可怕的限于风雨的天象,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不再遇见,说明“逝者如斯”,总不能说是过分吧?当然,我并不希望这样的天象常常出现。不过,如果天人惯于单行而不两面夹攻,那就让可怕的稀有都归诸天象,以换取恐怖的不来自人为,也当是很合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