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感之四 文风
原以为我对先生的文风是熟悉的。现在拿起笔来要落实到文字,写成东西,又感到大难。三番五次,写了推翻,推翻了又写。这几乎涉及到了张中行研究的核心问题。这也是我的读后感“待续”之后一推迟就推到了今的原因。直到今天,还在大段大段的删节,留下一点读者诸君感兴趣的东西。
先生的文风自然会受古典文学影响,但不明显,若有若无。完全融化到他的文笔之内了,比如他的《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其中写人物,有太史公、刘义庆的影子。如同高级的书法家,字的风格,似曾相识,又不知所出,入帖出贴,形成了自己的面貌。张中行文章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特别是他的老师周作人知堂的影响,非常明显,甚至亦步亦趋。两相对照,是能看出来的。
周作人,五四新文学的主将,后来落伍了。专写杂文随笔。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古训,号知堂。周氏自言“鄙人凡有所记,必须为自己所深知确信者,才敢着笔。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自信亦为儒家所必有者也”。张中行先生也是,写,必是自己所知所信。周作人是“ 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合适,最旧也最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为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在民国哦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忍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此点当别无异见 ”。
张中行也是“ 民贵君轻 ”,反对专制。周氏“平常所欲窥知者,乃在于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张中行也是,从民主与科学的北大精神作为国家民生的着眼点与出发点谈道论世。有一种位卑未敢忘忧国,位卑未敢忘忧民的意思在。甚至于周氏写书,用佛教翻译佛经的章节用词,叫做“第一分”,表示第一部分。张中行写书如《禅外说禅》,也是第一分,第二分,这种现在很少见到的用法。
先生的文风还是独特的。不论是零散的小品闲话还是整篇的文章,以及专著(他的学术专著和其他专著,也都是用文章的形式累积起来的。我这里用“文章”的提法,而不用“散文”,下面说),其文风,从最早的到最后的,总共14卷,基本上是一致的。那就是读者熟悉的“张氏文体”。说“基本”,是有例外。有几篇例外的,我非常喜欢。我的读后感之所以想到要写“文风”,正是这几个例外引起的。后面再说。
“张氏文体”的特点,从内容题材上看是重学理,重己知,重人生,重感情。因此张先生一直认为自己是思想家而不是文学家。从写法上看是,重分析,重逻辑,重条理,重读者(这个特点也就是篇章结构,读者感受最深,有人甚至给个冠名曰“啰嗦体”,也有人如戴建华道兄指为舒缓的叙述)。从文采(也就是说到真正的文风了)上看是,不求文采而有意蕴,去华而不实而言之有物。先生的文章太多,不用举例,熟读张中行的都有深刻印象。
“张氏文体”这一命名,乃是孙郁道兄所发明。是个整体概念。未去区分文章与散文的界限。要破题,有大难。我这里要化繁杂为简约,四两拨千斤,专谈文章,不谈散文。散文留待下边去谈。文体,如同书法有“颜柳欧赵”书体,张氏所自来,不清楚。若说像乃师周二先生,又有甚于知堂者。知堂是唯恐读者抓不住作者的本意要领,所以四方上下的讲。说是有点儿像古代张华写《海赋》,上下四旁写了不少,最要紧的海却不写。张中行是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条分缕析,闪转腾挪,闲话在前,正事在后。这也难,那也难,然后找到个角度,笔锋一转,入正题,讲。这种写法孙郁道兄说是来自《潜书》,我没读过,也是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我不好评论。
但评论张中行的文风,躲不过去的就是他文章的套路问题。
我也要本着张中行先生“不宜写者不写,写,就必以真面目对人”的态度,说我的真实思想。我不喜欢先生的套路,感觉是有点啰嗦。先生说过,如果一个意思用了两个字,删去一个字,愿意不变,那个字就是多余,是废话。先生的很多文章,删去那些啰嗦套子,我试过,也不伤愿意。但是,我又深问了一层,先生那么高明,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套路写法呢?这一问,终究找到了答案。
这里就要用到“文如其人”这个常识了。写文论,还是孟子的老办法,“知人论世”。
先生其人如何呢?是“畏天悯人”。是处处为他人为读者着想,唯恐你读不懂。所以要写一篇文章,一开始就从大处着眼,按照逻辑,层层剥笋,排除其余,找出一角,从而论之。非但如此,遇到生僻字,还要注音,释义。我有张中行先生给我的书信、文稿手迹,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写的逗号,尾巴特别长。他是干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的,就必然常跟印刷厂排字工人(手民)打交道。他是为了让每个文化不高的“手民”都看清楚,这是逗号,那是顿号。他把每一位读者都当做小朋友,指引到位,排队队,吃果果。无怪乎启功先生称赞张中行是“信教育教”。我忽然被感动的一阵心热,这也就是季羡林先生称赞张中行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吧?还是老老实实的从先生的字里行间慢慢体会先生字外的苦口婆心与慈航普度的那盏心灯吧。
(本篇未完待续)